祖母离世即将二十年了,随着岁月的增长,我对祖母的记忆逐渐模糊了起来。如果有一张她老人家生前的相片,也许在怀念的时候,还可以对着照片凝视一番—— 我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,就花了三百多元钱买了一台250B凤凰相机,过年回家的时候,好好的给祖母多照几张相,然后拿到街上放大,用镜框装裱起来挂在厅堂前,那是多么的光耀啊。尽管祖母不喜欢拍照,但也一定是高兴的。就在我准备过年回家的时候,却意外收到了一份祖母病危速归电报。 坐在车上,我把背包搂在怀里,紧紧的。不是因为我冷,也不是因为我害怕。我甚至还打开车窗玻璃,窗外呼呼的朔风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。我对车上恶语相向的乘客不加理睬。我甚至对着司机硕大的、不停晃动的脑后勺,以及****的女售票员不时发出****的笑声怒火三丈。对车子缓慢行驶更是忍无可忍的地步。 我背包里刚买的相机,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。同事说我是发烧友,衣服不舍得买,饭菜又吃得那么差,就为买这个玩意儿。我喜欢摄影,这个不假,喜欢光与影的冲撞和瞬间定格。我曾幻想对着相机里的镜头,我要把镜头对着祖母那张皱褶的脸庞,我要对着祖母银白的头发,我要对着祖母三寸小脚,我还要把镜头拉远来,对着她佝偻的身腰,蹒跚的步伐。臆想着祖母朝着我颔首微笑,我的眼眶竟不觉的潮湿了。啊,祖母,快了,您老人家就耐心等着我吧,我要您的沧桑的微笑摄入我的镜头里,我要把您的艰难困苦玉缕于成的不折精神也摄入到我的镜头里。 车子喘了气,终于停在了村口。我摔门而下,刚站定,一阵“匡锵”锣鼓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。我欲知大事不好,飞快的朝家里奔去。家门口已是白色的一片。雪白的花圈、雪白的挽联、白的门楼。专门从事丧葬邻村的“八大山人”正吆喝着大碗喝酒,从他们嬉笑的脸上看得出,他们对死亡已经麻木不仁了。父母兄弟大伯小叔一律身着白色的孝衣,腰间系着草绳。见我到来,娘头一个揽着我嚎啕大哭:你奶奶等不到你来就走了,奶奶最心疼你啦!我竟呆呆的立在了奶奶的遗体前,脑袋一阵疼痛。眼前白色的人影在晃动,飘荡的幡帘、节奏的乐曲。祖母的遗体裹在洁白的被单里,人形轮廓呈现眼前,卷缩成一团,那么的瘦小,那么的纤弱。仿佛是一尊木雕的或是泥塑偶像。又是母亲在旁提醒我说:奶奶最疼你,还不跪拜。我“扑通”屈膝跪下,“咚咚”如捣蒜般的磕着响头,不知停顿。母亲说我是傻了,叫我哥哥把我拉起,旁人说,奶奶果然没白疼你。父亲和大伯揭开被单,要大家瞻仰一下祖母的仪容,见最后一脸,我借故离去。父亲是知道的,但没有说我什么。也许,这并不是我的错,我不想让祖母枯槁面容,塌陷肌肉侵占我对她老人家慈祥的记忆。 祖母慈祥的面容深藏在我的记忆里,伴随着我的童年,我的成长历程。搀扶着我走路,她的衣襟里总系着一条手帕,不时的为我擦拭口涎鼻涕。我长大了,祖母却老态龙钟了,她会端坐在门前的枇杷树下,看着她奔逐欢快的鸡群,有时山中老鹰来袭,鸡群们惊慌失措骚动朝家里逃来。祖母起身拿来个破脸盆使劲的敲,嘴里还“哈哦”叫嚷着。炎热夏季,祖母会坐在树荫在睡着的,张着干瘪的嘴,黑洞洞口腔里几近脱落的牙齿呈黑黄色。手中的拐杖斜倒在她的身上,样子滑稽得很。火球般的太阳被层层树叶撕扯得七零八落,支离破碎的婆娑洒在祖母的身上,而身后的四季竹是一片翠绿。我想,如果我手中有一台照相机就好了,把眼前这种姿态照将下来,取名叫“静逸”,多好呀!正想着,一条我们叫量尺虫褐色小青虫正在祖母的裤脚上一下一下的往上爬。我们这里认为,要是被这种量尺虫的虫子爬过头顶,人就会死的。我可不想祖母死在这样不起眼的虫豸手里,正要去扑掉,祖母被痰堵醒了过来,一阵猛咳之后,用手抠出了自己嘴里的浓痰,平喘之后才看见了我。我上前把量尺虫虫祖母的身上抓下,用脚把它跺得稀烂。 还可以入境的是河边的沙滩。祖母最喜欢的去处是河边沙滩了。特别是越发苍老的时候。开始,祖母哄着我们去那儿捡拾鸟蛋、野鸭蛋之类。那边确实是一片芦草茂盛的地方。有时也能捡拾到鸟蛋。后来,我似乎对祖母对这个地方的留恋产生了联想:是不是年轻祖母祖父频繁幽会之所。家境殷实,祖父长得相貌堂堂,大家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。祖母是爱祖父的。闲暇之余,水草繁茂,河水淙淙。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他们就像诗经所描述的那样。河边沙滩成了展示浪漫情怀。明月清辉,携手共话地久天长。 我见祖母做在光洁的石头上,眼睛出神的遥望着远方,嘴里有时喃喃而语,似是在寻觅、追忆。把过去时光追溯,脸上仿佛沉寂的池塘荡漾出微波的涟漪。幸福、满足写在了她老人家苍老的脸上。一大片飞扬的芦花映衬着祖母花白的头发,那时想,假如我手中有一台相机就好了,拍下那样永恒的瞬间,取名为“忆”,让回忆如风,回忆似水,让幸福驻足祖母的脸上。 美好前景如一颗清晨的露珠悄然滑去,不做停留。祖父早逝,祖母寡居半生。我不知道祖母是毅力支撑着她。由甘甜到苦楚的滋味太失落了。八人大花轿抬进大门的那一刻,心里像钻了只兔子一般,当祖父挑开头巾的时候,祖母笑了,祖父长得英俊潇洒,棱角分明,貌似潘安。都说媒婆的嘴上抹了蜜,看了媒人也有说实话的时候呀!家里良田半百亩,富庶殷实的家境。 福祸叵测,好景不长。兵荒马乱当口,祖父被抓了壮丁,后来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,回家却吸食了鸦片烟,颓废了起来。开始卖地产、林木,再后来卖家私,祖母陪嫁的金银首饰全给倒腾出去了,这些也不要紧呀! 动了卖儿卖女的念头,实在不该。儿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,怎么可以忍心出手!魔鬼缠身的祖父失去了理智,趁祖母不注意之时,把还是幼小的叔叔卖给了在上海开商行的老乡。祖母在娘家,隐隐感觉不对,当扭着一双小脚赶回来,却已经不见了踪影。 起灵了,祖母埋在了祖父的身边。三十多年后的聚首。盖棺而论,大家都说,要是放在过去,祖母的行为是要树牌坊,入烈女祠的。村头巍峨耸立的牌坊是烈女的化身,亦是妇女的悲剧。有节烈而终的,有受宗族约束用自己的青春厮守名分的。可我的祖母的愿意的,自愿的。她是深爱着祖父的,她愿意为祖父厮守着。青灯照壁,无边思念,日日夜夜,春夏秋冬。愿意,发自内心的意愿。没有谁来劝阻,亦不需别人的同情。拉扯儿女艰难度日。也许是为了一个郑重的承诺,一句誓言。爱一个人誓死不渝是阵痛后的希冀。 白幡飘起,黄土落下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被祖父抵卖的一双女回来为您送终。我真是无法想象,临终前的祖父是这样用眼光凝视自小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里,是内疚、自责复杂的搂和在一起。能这样已经是好的了! 我无意中听到,祖母栖身的老房子要拆掉,大哥要盖新楼房。难道祖母的记忆要在我们的脑海里消除掉吗,只言片语是一种留恋,黑白的老照片是留恋,房舍树木也可以是一种留恋呀!我惶惶然,犹如记忆的大门关闭,记忆的痕迹消失殆尽。我记忆的努力寄托在我新买的相机身上。虽然祖母的容音笑貌不会留在我相机的胶片当中,但也不能抹去内心深处的记忆啊!我用黑袋子包好相机,趁无人之际,对着老屋的门口,房前的枇杷树。竹椅犹在,褐色斑斑,有点吱吱呀呀,似乎承载岁月的重负后的不堪;黑色的棕垫已是残缺不全;脚踏上泥痕依稀可见,是祖母三寸金莲小脚留下的。祖母的足迹多半没有离开过山村里。偶尔也会到我父亲的矿山上去。那一次,父亲在外面和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,在农村的母亲知道以后,过去闹了一场,无果。母亲回家把祖母搬去,祖母扭着小脚,找到插足女人,问题迎刃而解。我不知道甚至母亲亦不知道祖母对着那个女的说了些什么,但我想祖母一定是把一个苦命女人的故事讲给了那个女人听。肺腑之言发自内心的感受啊!靠枕上遗落祖母银白的头发,我仔细的端详着,发掘着,上面遗存有祖母温暖的气息,那时油茶饼的芳香。祖母洗涤衣物全是用这种油茶饼。祖母告诉我说,油茶饼可好了。这一切都似乎述说主人的离去。 我端起相机,镜头里的竹椅空荡寂廖,它仅仅只是一张用竹子做成的椅子而已。没有生命气息,没有生命迹象,只是静静的卧躺在树荫底下,枯黄、憔悴黄叶衬托出它的孤寂、和一丝凄切的悲凉。空空的等待,漫无边际无尽的等待。被随风飘落的黄叶占据,躺在祖母曾经躺卧的竹椅上,竟是同样的悲兮苍凉。 镜头里的景色虽然饱满,但主人却缺席,亦是黯然无色。我慌慌张张的乱拍一顿,生怕被别人发觉我手中的相机,占据我无谓的镜头。父母亲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手中神秘黑色袋子,想说什么,却终将无语。 归去,遗憾的归去。我满眼留恋,我甚至埋怨起车子的快速运行了。让我再看一眼祖母黯然的老屋,老屋前面苍翠的枇杷树、婆娑的四季竹,背包里的相机的胶片没有拍摄到祖母容像,我日后又如何对镜凝望,对镜思量呢?我苦命的祖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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