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冬天,夜风凛冽得像一只饥饿的狼,嚎叫着,张牙舞爪,四野游走,寻找着,像要掠走一切大地最后的温暖。 村子里的男人挤满了整个大厅静静的等待着,三叔公的家是村里开会的老场所。会前他总会安排家里人烧好两瓶开水,配一些自摘自制的茶叶。还把那些细细的烟叶丝放在桌上,任意由来的人抽着。三叔公从来不怕麻烦,从来也不要村里给点什么补偿。那些茶水泡出来很是清香,那些旱烟抽得满屋子烟雾缭绕,而人们丝毫不感觉那烟呛人,而是一个劲的抽着。 父亲曾是个工人,文革期间,回了家成了一位农民,一同投入到大生产中。他的农活干的并不娴熟,甚至很生疏,所以干起活来,就特别的累,所以常惹得那些农活行家埋怨父亲没做好或者做得慢。父亲并不理会很多,只是说这种生产的方式效益一点也不高,应该改改,而那些人们开始笑父亲,不管怎么改,像父亲的干法非得饿死。村里有个监督农活的队长,负责监督人们的劳动,还有一个专门记公分的会计,负责记下人们做活的多少。成年男人劳动一天记上十分,妇女一般是5到8分不等。所打的粮食都收入到村里的粮仓,到了年关,除了缴纳公粮,一部分卖给国家,一部分按所做的公分多少分到各户做一年的生活口粮。 我们家的人口比较多,全靠父母养活兄妹5个,母亲忙于家务,有时也帮着父亲到村里做些农事,多挣些公分,但负担还是很重的。每年总是缺粮户,分得的粮食总不够,总得给人说情,借些钱粮度日。 大厅里静静的压抑得人喘不气来,只听到会计的算盘霹雳巴拉的拨打声以及屋外撕裂的风声。父亲坐在大厅的角落里,闷闷的抽着旱烟,抽着抽着竟然呛得咳嗽个不止。父亲心里清楚地知道,凭自己和母亲时不时的帮做些公分,远远不能分到全家人生活的口粮。 结果很快就算了出来,会计清清嗓子逐一报着各户的总公分,那些余粮户自然是很高兴,那毕竟是一年辛勤的劳动所得。缺粮户却开始愁眉不展,毕竟一家人还得吃饭。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憋了很久,但还是不得不向人说情。 “一家人还等着养活呢,谁愿意帮我一下,以后一定还上。”父亲说完,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寂静下来,没人做声。人们都知道父亲是年年最大的缺粮户,今后拿什么还上,长久的沉默,父亲知道人们是不愿意借粮给自己,便低头抽起了那呛人的旱烟。 此时夜更深了,北风肆虐起来,那只饥饿的狼在门外嗥叫得更加嚣张,那些寒冷的声音,从门缝里、从屋顶的瓦里钻进来,屋里的人都觉得周身似乎寒冷起来…… “大家都发发言,说说自己的看法吧。”三叔公首先打破沉默,三叔公不是村里的干部,但谁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,年岁大了,村里人都敬重他。 “年年都这么借,什么时候能还得上?”有人很直接的提出质疑。 “是啊,看他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大了,要是帮些农活,也能多赚几分,偏要往学校里送。”一下子像开了锅一样人们开始说开了。 “话可不能那么说,孩子嘛,一生的幸福是耽搁不得的,都是同村的人,大家都帮点就熬过去了。”也有人向着父亲说话。 “你看他穿的毛衣多好,还要帮吗?”话似乎说得很尖刻。 ……说什么的都有。父亲知道,人们也是苦怕了,也帮了自己很多年了,才会说出如此过激的话来。在父亲的心中有一件最为内疚的事情,就是没让大姐上一天学,大姐到了上学的年龄,我出生了,为了照顾我,竟把上学给耽搁了。父亲是个思想前瞻的人,宁可自己苦点,也不想用孩子一辈子的幸福来换,尽管二姐也大了,可以帮把手,但父亲坚决不让二姐辍学。父亲身上穿了一件很贵的灰色毛衣,村里人都很羡慕,那是父亲离开工厂时,厂长特意送给自己的。父亲看得很重,厂长的话依稀还在耳边。 “人穷了没关系,但不能穷思想,小伙子你有思想。”那时父亲拉着厂长的手无比感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人们还在争执着、议论着…… “总不能看着人饿死吧,我们已经是人民政府了。”父亲激怒的站了起来,同时一边脱下那件灰色毛衣,放到厅里的桌子上。 “这个你们可以拿去,但孩子一定是要上学的。” “人都有个转机的时候,我看还是每人凑点吧。”三叔公最后还是打着圆场的说。 子夜的时分,会终于散了,父亲终于借到了一年的口粮,只是失去了那件珍贵的毛衣。走出大厅,深冬的夜风扑面而来,寒冷凛冽,父亲却是那么释怀的向家走去…… 二 1978年的春风是在1981年的秋天才吹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的,一种翻身的思想还没来得及反映,新的改革思想就开始席卷中国的大地。村子里的农民们虽然迷茫、惊慌,不适应,但还是试着迈开了步子,以家庭为单位把村里的土地分到各户。因为依然还很穷,那些大型农具和耕牛还是几户共着用。根据家庭人口父亲分得7亩水田和1亩的旱地。虽然干了几年的农活,但父亲在村里人的眼中还是个生手,所以有看笑话的人说看父亲把田种成什么样,也有人同情的说不知父亲会把田种成什么样子,虽然是同样的话,父亲却听出了不同语气和含义。也就是在那年翻开了父亲母亲的奋斗史,父亲的春天也是从那年开始的。 那时还没提到科学种田,没有杂交水稻等优良品种,也没有机械化,全凭的是人种牛耕,父亲每天都很早就到田间。母亲和大姐清早起来洗衣做饭,弄些猪饲料等一些家务。下午才能跟着父亲一起下地锄禾耕种。小时候我并不懂得农事的辛苦,也跟着来到田间地头,看到父亲干着农活,也学着干,那时觉得农活倒是件很快乐的事情。后来真能干活的时候,暑假除了完成作业以外,父亲也要求我和妹妹到田间劳动,虽然我们做不了什么,但还是要求着我们,哥哥姐姐更不必说。火辣的太阳把我们晒得黝黑黝黑的,汗水湿透衬衣,父亲只会让我们歇会儿,但绝不会放我们回家,一直要我们干到底。 记得一次父亲的手推车上装满了4大袋刚收割的谷子,在崎岖的田垄上往家推。父亲用一根长的绳子,一头栓在车头上,一头放在我的肩上,用力的帮父亲拉着。不一会儿,我的脚就发酸无力,但又得赶紧走,走慢了父亲的车跟了上来就会压着。路面的不平,绳子紧一阵松一阵,绳子在肩上,在手里勒得开始火辣辣的生疼。不知道是我在拉着父亲走,还是父亲催着我走,只是觉得肩上是那么的重,父亲也好,我也好。现在想起才明白,父亲的肩上担起的是一座山。 父亲最忙的时候不是在春耕的时候,而是在夏秋时节,既要收割早稻,又要赶时节把晚稻种上。父亲说这时的农事是耽搁不得半点的,昨天跟今天种的不一样,上午和下午种的不一样,一小时前和一小时后种的都不一样,做人也是那样来不得半点耽搁,耽搁一时就落后一步,甚至耽搁一生。那时,我们姐妹兄弟并没有深深领悟到父亲话中的深意,农事里也包含着如此深刻的哲理,等事情自己经历了,才发现父亲的深刻。 夏秋之夜,父亲总要在院子里纳很久时间凉,并常常是光着膀子,躺在竹制的摇椅上一动也不动。虽然我们觉得父亲的行为有些不雅,但我们都不会说什么,知道他太累了,但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了田地里,把一天干的长长的。 父亲干的农活干得依旧是很粗糙,田间有很多杂草也没时间去拔,但父亲从来不放过的有两件事:一是管理好田间的水,二是密切关注虫发时间,所以父亲种的庄稼都有个好收成。家里开始有了剩余的粮食,把欠人家的还了,还会卖给国家一些粮食,我们家也迎来了春天…… 三 不觉中我们都已长大成人,才发现父亲已经年迈了。大姐二姐都出了嫁,我和哥哥开始工作在外,而小妹依旧在上学。渐渐的我们这些农家子弟也变得不谙农事,父亲开始幽怨起来,在我们偶然回家的时候也开始唠叨着。小时候觉得父亲是完美而任劳任怨的,听到父亲的幽怨就自以为是的以为人是有弱点的,父亲也不例外。 终于有一年的年关,我和哥一家团聚在父亲的膝下,父亲高兴了一阵后,又开始幽怨的跟我们说,老了,干不动了,家里的几亩土地你们得做个安排,别让它荒了。我和哥的一致意见是,父亲不要再种了,干了一辈子,累了一辈子,也该在家享享清福了,让给谁种就由父亲安排给村里人,要是实在是没人种,就只有让它荒了,生活好了,那几亩土地也出不了什么。父亲便默默地不再说话,开始抽起了他的烟,只是现在抽的是卷烟。 父亲虽然每年都说明年不种了,不管了,但每年的开春,还是早早的把秧苗种下,等栽种的时候,就请些小工来帮忙。有时我们回家时,依然能看到父亲的田地长满了庄稼,或绿油油、或黄橙橙……其实一直就没有荒芜过。有时我们觉得那些农事是那么的不起眼,不重要,而每一次回家,吃上父亲亲手种的粮和蔬菜、花生、大豆,觉得吃得是那么的放心,那么的香,汁那么的浓,完全不必担心有毒有害、过期变质。但我们每次都却在劝着父亲别再种了,父亲却说,忙惯了,突然不忙了,觉得少了什么,倒不自在。其实我们看到了一个农民对土地深深眷恋的情感,而这样的农民何只是父亲一人,有庄稼生长的地方都有这种情感茂盛的生长着。 穿梭在城市和农村之间,似乎看懂了再美丽的城市都离不开那些五谷杂粮,再贫穷的农村都有太多像父亲一样的坚守和艰辛的劳动。他们有着土地一样古铜色的肌肤,有庄稼一样的汁液和香味,有着种子一样的向上的力量和坚韧。似乎也听懂了父亲与土地的亲切的对话,明白了父亲对土地的眷恋情感以及深深的幽怨。而那份幽怨在现代化的今天,在工业化的今天,在涌往城市的人流里,那些田地有了荒芜,长了杂草。谁还记得昨天太多的父亲也是如此的走了过来,也有着如此深刻的情感。他们不完美,在那个灰色毛衣的时代,甚至还愚昧、刻薄,狭隘,迷茫,粗俗……但他们一步步走得那么坚实,养活着一代一代的人,也养活着越来越繁华的城市。不管你是在意还是看不起,但他们的质朴,勤劳,善良、实在、坚韧,或者像一颗小草,或者像一株庄稼,默默地在风雨中不息的生长…… 父亲走了,家里的田地开始了荒芜,那片土地曾经生长着父亲的信仰,也生活着像父亲一样有信仰的人们。相信那种信仰明天将会继续生长开花,因为那片神奇的土地上蕴含着无穷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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